老后破产:当长寿变成穷人的诅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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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新调查显示,全国适龄人口初婚年龄不断推迟,女性平均初婚年龄从20世纪80年代的22岁持续上升至2020年的26.3岁,初育年龄推迟到27.2岁。育龄妇女生育意愿持续走低,2021年平均打算生育子女数为1.64个,低于2017年的1.76个和2019年的1.73个,而作为生育主体的“90后”“00后”仅为1.54个和1.48个。女性现有子女数由2019年的1.63下降到2022年的1.19。女性终身无孩率快速上升,2015年为6.1%,2020年接近10%。
2022年人口正式负增长,与65岁延长退休放在一起看,似乎我们正在跨入一道新世界的大门。
至于大门背后是什么,日本社会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最坏的结局。
《老后破产》
(日)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著,王军 译
一亿总中流,或称一亿总中产,是1960年代在日本出现的一种国民意识,在1970和1980年代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尤为凸显。在终身雇用制下,九成左右的国民都自认为中产阶级,“消费是美德”、“金满日本”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。
20世纪80年代后期,日本经济体制的异常催生了大规模的投机性资产价格泡沫,泡沫是由日本中央银行日本银行通过称为“窗口指导”的政策机制对银行规定的过度贷款增长配额造成的。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解释道︰“日本的银行放贷多,但对借款人质量的考虑比其他任何人都少。在这样做的过程中,他们帮助将泡沫经济膨胀到离谱的程度。”
《老后破产》
(日)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著,王军 译
80岁母亲和50岁女儿手牵手跳轨自杀;
70岁父亲被50岁儿子用金属球棒殴打致死;
70岁母亲杀死50岁啃老儿子后自杀;
80岁母亲与50岁女儿因营养不良相继饿死于家中;
......
日本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大龄“蛰居族”?
《茧居族援助手记》
(日)石川清 著,孙逢明 译
《女性贫困》
(日)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著,李颖 译《无缘社会》
(日)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著,高培明 译
无缘社会(日语:無縁社会)是2010年日本放送协会《NHK特集》播出的探讨人际关系疏远的专题,而后发展成一个新创词,意为:“在高度成长的过程中,许多维系人际关系的传统逐渐被打破,个人与个人之间不再有任何关系及血缘”。所谓“无缘”,是指一个人失去所有缘份连系,总括三大缘:“社缘、血缘、地缘”。
有国立大学的医学生为了还清高昂的助学贷款走入风俗店;有疫情期间没有收入的空姐为了谋生走进软色情场所和动作片行业。文化、学历、职业,最后在贫穷和无法就业的困境面前,都变成废纸一张。哪怕是名牌大学“早庆上智”毕业生,从事色情行业也不是新鲜事。
得不到贫困父母的资助,自力更生还清贷款,陪酒和风俗业就是最后不得不面对的选择。
而风俗业的收入也在逐年缩水。《东京贫困女子》的作者坦言,即使是处于黄金年龄段的在读女大学生,3万日元(约合人民币1550元)也是相对接近高位的价格了。
更不用提对肉体与尊严的折损。
没有父母的菅野小姐,为了凑齐自己大学4年的学费与生活费,白天打工的钱远远不够,最后只能在夜晚从事风俗业。
“有的人下手很重,有的人胡子磨得人很疼,有时候胸部还会破皮出血,真的特别累。第二天还要去打工,真的很痛苦。”
被父亲私吞助学贷款的小仓女士,一毕业就要背上1000万日元的债务。当作者问道,有没有想象过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,她如此回答:
“我想我应该自杀了吧。别说是幸福的自己,就连活着的自己,我都想象不出来。”
在东亚齿轮的高速咬合过程中,总有速度慢的人要被甩下车。
戴锦华认为,在贫富分化、阶级固化之外,“更严峻的是一部分人被彻底放逐,他们不是过剩劳动力,他们是结构性的多余。”在新一轮的技术革命过程中,人在进一步大规模地被废弃。
而老年群体将率先成为社会性弃民。社会氛围将他们赶出了主流话语之外。
在《老后破产》纪录片的B站弹幕里,总能看到年轻人天真地质问道:
“这么大年纪还租房,年轻时怎么不买房?”
“这就是年轻时不好好工作、不努力攒钱的下场。”
年轻/年老和男性/女性的二元对立可能是禁锢人类的两种最主要的成规。与年轻和男性有关的东西被当作人类的价值标准,其他东西至少是没那么有价值,或者干脆是劣等的。老年人有强烈的自卑感。他们因为年老而感到难堪。
乔纳森·科特《我幻想着粉碎现有的一切——苏珊·桑塔格访谈录》
最近有一位日籍学者,针对日本老龄化提出了令人后背发凉的言论。
耶鲁大学经济学助理教授成田悠辅(Yusuke Narita)发表公开言论:“我觉得唯一的解决方法是非常清楚的。归根结底,不就是老年人的集体自杀和集体切腹吗?”甚至他的言论获得了很多日本网友的支持:“人老了就应该去死,社会福利应该被削减”。
后来在《纽约时报》的采访中,成田还是低头了。成田承认他关于大规模自杀的言论只是一种比喻。“我应该对其潜在的负面含义更加谨慎。经过一些自我反省,我去年就不用这些词了。”
在日本,有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。从前物资匮乏的时候,村民会将村里的老人送进森林或深山,让他们自生自灭,省下口粮留给年轻人。
信浓有一座楢山,附近山村的人到了七十岁就得进楢山。树桩家六十九岁的阿玲婆放心不下她的儿子和孙子,最后敲掉自己的牙齿,让自己显得更年老,主动进山送死。这就是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《楢山节考》。
老后破产的经济困境更令人心酸。
在NHK的走访中,大部分老人过着极度清贫的生活,但仍然对人彬彬有礼,时常把“惭愧”和“抱歉”挂在嘴边。
83岁的田代先生,年轻时是啤酒公司的职员,40岁时辞职创业,打算开一家自己的啤酒店。但随着日本经济大环境的下坠,店铺果不其然破产倒闭了。
如今老人把节省做到极致。
在家只能吃100日元(合人民币5元)的凉面,还要分几顿;最奢侈的饭菜就是去大学食堂吃一顿400日元(合人民币20元)的盒饭。“有热乎乎的味增汤和小咸菜,吃得很开心。”
一个月的电费要5000日元,田代先生干脆不再用电了,回归到昭和初期的生活方式。酷暑时唯一的凉爽,就是打开门窗的自然风。他不用洗衣机,在洗碗池里用洗洁精洗衣服。电视也自然不能再看了,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听收音机,只需要放两块电池就能听很久。
曾经年富力强的田代先生也憧憬过自己的老年退休生活。年轻时他创作过一副自画像,上面画着一个白发绅士,黑色西装,蓄着胡子。想象着自己经营啤酒店,或许到这个岁数已经是社长了。
但他万万没想到,自己的晚年只舍得吃最便宜的凉面。
“很长时间,真的是一直在拼命工作,现在却在过这样的生活。那自己以前的人生到底算怎么回事呢?感觉是徒劳一场啊。”
在NHK的另一档节目《穷忙族》中,一位70多岁的老人铃木先生,曾经经营着裁缝店,破产之后只能靠每月6万日元(约合人民币3000元)的养老金过活。节目组采访他时,他一顿饭的花费需要控制在100-200日元左右,也就是一个鱼罐头和一盒纳豆。
为什么不接受政府的“生活保护”(低保)呢?因为他还有100万日元的存款没花光,只有花光的那天才能获得“生活保护”的资格,而这100万日元,是铃木妻子的棺材本。
最终,铃木病重的妻子终于去世了,100万日元用来办了体面的葬礼,铃木先生也终于住进了养老院。从另一个角度说,妻子的离世反而换来了铃木的低保。无法评价这荒诞的一幕到底是福是祸。
和铃木面对相同境况的日本老人有很多。他们除非卖掉手头最后的房产,才能享受到“生活保护”。如果不想卖掉房子,就只有每月紧巴巴的6万日元养老金可用。
问题是复杂的。
对于日本政府来说,高龄少子化是一块巨型的肿瘤。说白了,老人太多,年轻劳动力太少,池子里的水总是不够,钱不够发,只能先穷着一部分人。
甚至是日本的老年犯罪,在这些年都变成了一项特殊的社会风俗。
据日本法务省2020年《犯罪白皮书》显示,65岁以上老人占犯罪人口的22%,而其中七成以上的罪名是情节较轻的盗窃。日本的法律对偷窃较为严格,许多老人都会选择在偷窃之后自首。
与其断绝社会在家“孤独死”,老人至少进了监狱有饭吃,有医生可以看病,有体面的住所可以安睡。
甚至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是这样说的:“为了自身健康,每年都要坐两次牢”。
和中国人相同,日本人也曾秉持着养儿防老的观念。但是当你发现儿女和养老金都靠不住时,恐怕只能回归职场。
在NHK的纪录片里,曾经年薪1000万日元的河口先生,年轻时是东京一家大型运输公司的营销人员。43岁辞职后,只能陆陆续续做一些临时工。65岁时,他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:当司机。
但此时的他身体已经进入了老年病的折磨中,日常血压高得吓人。
而团块世代中有67%的老人,和河口一样勉强地生活着。
另一位老人吉春先生,年轻时也是富足的工薪阶级,住在体面的公寓里,甚至还能开着私家车带着孩子外出露营。
但吉春年老之后,母亲阿兹海默症需要照护,中年儿子又失业,带着孙子逆流回家啃老。满头白发的吉春只好继续赚钱,在一家殡仪馆负责外送服务,干的都是繁重的体力活,时常感到体力不支。
日本总务省统计局数据显示,日本65岁以上老人的贫困率达到27%。日本的银发就业者已连续17年上升,达到906万,占所有老年人口的25.1%。数据显示,平均每4名65岁的日本老人中就有一人活跃在工作岗位上。
为了缓解社保资金的压力,让老年人能有一份经济收入,并且充实市场上的劳动力,日本不断延迟退休年龄。所以你在日本能经常看到银发族在开出租车、在超市收银打杂、在后厨炸天妇罗、在餐馆端茶送水,新加坡也如此。
旅居日本的BBC记者曾经吐槽,自己去日本交管局更新驾照,结果却要强制听一个长达两个小时的“安全讲座”。
就在他不耐烦的时候,旁边的日本同事解释,“这是一个为退休交警创造就业机会的项目。”
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门口,有一句著名的标语:“劳动带来自由”(Arbeit macht frei)。
但对于大部分日本老人来说,工作到生命尽头,并不是出于敬业和匠人精神,只是为了活着罢了。
日本总是能成为忧虑的东亚中产阶级们的最佳参照物,因为人们总能从日本社会的下坠过程中里看到相似的场景。
这一丧就是三十年。《穷忙族》《无缘社会》《下流社会》《老后破产》《女性贫困》——光是从这些年日本流行的畅销书就能窥见整个社会的面貌。
不可逆转的老龄少子化,像一块拴在东亚三国脚踝上的铁砂包。
逃避生育,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自然法则的体现。就像被圈养的啮齿类动物在数量过多时会停止繁殖一样,动物的母爱也会受到环境压力的抑制。
这些结构性无力的因素综合在一起,输出的结局,就是破产老人们的一句叹息:
“为什么我一辈子努力工作,努力攒钱,最后会活成这样?”
东亚人曾经接受的儒家系统中的孝顺,建立在人均寿命很短的条件下。
中国人不假思索地认为,照顾老人是中国传承数世纪的文化与宗教传统,但他们忘记中国历史绝大多数的时间,这些传统的运作都是在平均预期寿命不超过35岁的条件下进行的。当时的子女要履行孝顺的责任相对容易。当父母生病时,他们的病情通常不会拖太久。他们与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出现前世界各地的人一样,前一天还好好的,今天突然生病,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了。(《当世界又老又穷》泰德·菲什曼)
三年前,有一篇名为《中国农村老人的非自然死亡》的报道。当时有这样一则新闻,陕西靖边的一位男子,将79岁的母亲拉进废弃墓坑活埋,儿媳发现后报警,尚未咽气的老人三天后被救出。
而当长寿与贫穷共同袭来时,孝道和人性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。
农村老人告诉《农民自杀研究》的作者、社会学博士刘燕舞,在农村,“药儿子(喝农药)、绳儿子(上吊)、水儿子(投水),这三个儿子比亲儿子更可靠。”
因为行动困难,拿不到药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悬梁,便在不及人高的窗户上,搭起一根绳,挎住头,蜷起腿活活吊死;因为儿子不给饭吃,还屡遭媳妇打骂,头朝下扎进家里的水窖中;老人要自杀,但怕子女不埋他,便自己挖了个坑,躺在里面边喝药边扒土。
我们终将面对一个银发的世界。
已经有不少专家与媒体论述过,或许“延迟退休”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,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折衷方案。
毕竟延迟退休,或将面临的是“生育率更惨淡”的后果。这恐怕是每一个东亚国家发展过程中,都要面临的最大的隐痛。
所谓的日本问题,不止是日本一个国家的问题。东亚模式具有相似的崛起密码,强势政府主导型经济,利用人口红利弯道超车。但也面对相似的危机:资产泡沫、老龄少子化、债务危机、社会焦虑。
这或许就是每一个东亚奇迹都要付出的残酷代价。
还记得小时候看《东芝动物乐园》,年老的雄狮会被队伍抛弃,在荒凉的野外独自活着,甚至连鬣狗都敢上来咬掉他的鬃毛。
那时候我还不懂,为什么没有同伴保护它。
或许人类在某些时刻下,做出的选择和野兽也没有太大区别,只不过是披着一层现代文明的面具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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